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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笃诚,血脉难传,有志向者,始有此德,觅其所踪,惟见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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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的棋子落在棋盒里,博士在裤子上抹去掌心中的汗水,正要去寻找烟盒,棋盘对面的银灰便适时地捏着一支烟卷递到他眼前,还为他点着了打火机。看着银灰那浮着轻巧笑容的脸,博士有那么一瞬犹豫,然后才低下头从他手中叼走烟卷,凑近在半空中摇曳的火苗。
深吸一口,再呼出一道长长的白色烟雾,博士向后重重地倒进沙发靠背上。尼古丁让他刚刚经过大量计算而疲惫不堪的大脑重新清醒过来。伴随着搅动舌尖的辛辣芳香,他回忆起女人的裸体,杰西卡和雪雉娇小害羞,德克萨斯稍显青涩,凯尔希则成熟而有韵味,还有斯卡蒂,丰满柔软……
自石棺中醒来之后,渴求女人的身体,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本能,对此他并不觉得羞愧,或者说,失去了羞愧的能力——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尽管头脑中还保存着治病救人的知识,尽管被硬塞了领导罗德岛的使命,但终究还是一个未经社会化的婴儿,用凯尔希的话说,游荡于尘世规训之外的鬼魂。
昨晚结束后,博士问赤裸着身体,坐在床头抽烟的凯尔希,长生者是否介怀于人世的道德伦理种种。她沉默了半晌,说那是条U形曲线,一开始受其约束,后来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最后又回归谦虚,随波逐流。
“毫无疑问你是个烂人,你看杰西卡好欺负,你看雪雉缺钱,德克萨斯一个人喝闷酒,你就趁机把她拐到床上,还有斯卡蒂,她一直喜欢你,你竟然还这样对她……哪天你被三刀六洞捅死在办公室,我也丝毫不感到意外。”
她把烟头捻在床单上,烫出一个褐色的洞,俯身从地板上捡起那条绿色的裙子穿上,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就离开了房间。
其实他也没什么可反驳的。
“盟友,你下棋太轻飘了,处处占我先机。”银灰的声音打断了博士的思忖。“那个二路透点真的漂亮,我原以为尖顶是俗手。”
“让你感到为难了?”
看着银灰拿腔拿调说话的样子,一阵尴尬的凉意就爬上后背。他抬手搓搓鼻子,把话题抛回到对面,顺便瞥了眼腕上的手表,午休时间已经结束了。若不是为了罗德岛与喀兰贸易的合作,他是不会在一个男人身上耗掉自己的午休时光的。
“盟友的话,我不为难。”
银灰的大尾巴贴在了博士的小腿边。他往后挪了挪腿,好躲开那团毛茸茸的温暖,而银灰就好像没察觉到他怕热似的,尾巴紧跟过来,卷上他的脚踝,像是在表露着某种占有。
“贴上来与我纠缠,再弃掉几个子把外围走厚,后面还能果断丢掉整条大龙,你这种全局观,这种弃子能力,我自愧不如。”
“这些子本可以劫活的。”
“但那样的话,你可能会输。”
“我会赢半目。”
“你算到了。”
银灰盯着棋盘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劫,眼眸中多了三分笑意。
“我听一些人说,你曾经是个可以把棋子随意抛弃的人。要是真那么下的话,反而不像你。”
“什么是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更别说像不像了,失忆的人是没有自我的,全凭本能行事。”
“盟友,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像是故意装作忘掉那些事。其实我是理解你的,战场上,温柔救不了任何人,有时,必须要舍弃一些棋子……”
“和你下棋很开心。”
博士努力扯着嘴角装出一个微笑,对银灰虚与委蛇,希望对方能听出自己想要结束这没营养的对话。就算没听出也无所谓,他打算走了。把烟头碾碎在烟灰缸里,就像随手碾碎一株干瘪的花苞,他拽了拽压褶了的衣摆,从沙发中站起身。
银灰识趣地将尾巴缩了回去,想要起身送别,可博士走的很快,砰地一声,重重合上的门把银灰关在了棋牌室里。
在走廊舷窗边深吸两口清冷的空气,和男人相处的不适感被外面飘零的细雨冲洗干净。想起干员们还在甲板上淋着雨训练,博士掏出终端,给今天在食堂当班的古米发了条消息,让她煮一锅红菜汤,等她们训练结束后可以暖暖身子。
头顶的灯忽闪两下,紧接着,一声巨响炸起,就好像有一道闪电直直劈中了罗德岛的舰体,连脚下的地板都随之颤抖。博士扶住墙壁,他听见凉风送来了尖叫声,好像有人在喊着斯卡蒂的名字,还没分辨清楚,刺耳的嗡鸣警报便接踵而至。
“舰体损坏警报,雷达水冷管道破损。损管部门立即按预案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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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只是在舰桥上短暂地露了一个头,就躲藏进乌云中去歇息了。这个时节的山涧总是会在午后飘起阵雨,被高原上呼啸而下的布拉风卷起,稀稀拉拉地拍打在身上,衣服都被浇透了,清冷潮湿的凉意紧贴在皮肤上,一点点侵蚀掉身体的温度。
雨水顺发丝滴落而下,沿着脸颊惨白的曲线流出透明蜿蜒的细蛇,斯卡蒂打了个冷战,手中紧握的大剑也随之晃动。她樱色的双唇在寒风中颤抖着,就像是半空中打着旋的鹅掌楸,牙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其间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音节——
Isharmla
梦魇又一次自坟墓中破土而出,遮天蔽日,潮水般滚滚而来。声浪拍打她的鼓膜,听到的却分明是仁慈与温暖,那是母亲唤她回家的声音。在她腥红的眼眸里,家乡在一片湛蓝中闪烁,阿戈尔的灯火仿若沉入海底的星辰,指引归途的灯塔好像潜在洋面下的月亮。
“Isharmla……”
流浪的猎人卸下心防,停止颤抖,与祂一起念出了自己的本名,Isharmla踏过时间的门扉,像一条执拗的鲟鱼,在一维的洋流中溯流而归。
她回到了那一天。
最后一刻,猎人们引爆了身上的炸弹,化为一颗颗硕大雪白的空泡,好似陡然膨胀的巨星。超临界水流瞬间击穿了她的鼓膜,裹挟着她摔入海母的巢穴。当她从光滑的礁石上爬起时,看到的,是血亲们的残肢、碎肉自她眼划过,在海水中吻出一道道旖旎的红线。一串闪亮的项链自头顶飘落下来,她伸手拾起,那是猎人的身份牌,已在爆炸的高温中融化,又被海水迅速冷却,变成了水滴的形状,看不到名字。
没有猎人再下来,只剩下她一人。她捞起自己的大剑,独自向海底走去。
在这富饶丰盈的海床上,望不到海嗣的踪迹,只有成群的蝶鱼摇摆尾巴,在七彩斑斓的珊瑚中穿行,灰鲭鲨自头顶游过,投下纺锤状的光影。她借着海水的浮力跳跃向前,巡过绒毛状海藻铺成的长毯,在上面留下足尖的踏痕,直至那悬崖显现。
从高耸的海崖上跳下,她终于看到了每一名猎人毕生追索的目标——海母。祂山一样庞大的身躯笼罩在仿佛永远都不会消散的黑色暗流之中,只有偶尔自晦暗中伸出的柔软触手,还有不时震颤她身体的呜咽低鸣,显示着祂是一只活物。
她用与曾经无数次演习一样分毫不差的动作,机械般地向她的宿命劈砍而去。可那能切割钢铁,断裂怒涛的剑尖,只是在黑雾上劈开一道不起眼的裂痕,眨眼的功夫,黑雾又重新聚拢,沿着剑身蜿蜒爬行而来。它越过剑格,分出无数条末梢,藤蔓般缠上她的手臂,刺破了她的皮肤,沿着血管、神经、骨骼蔓延游走。
“让我们融为一体。”
双脚无力地踢蹬,指甲抓破了手掌,她的皮肤黯淡失色,生长出大海的鳞。抗拒同化带来的疼痛,仿佛荆棘在体内拖行,内脏被磷火点燃。祂的力量烧蚀着她的灵魂。但她猩红的眼眸仍不屈地凝视着黑暗,就像凝视着自己的墓碑。
“让我们融为……”
“斯卡蒂!”
祂的低语戛然而止,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了她,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中,湿热的吐息像一股暖流,带着淡淡的烟草气味,顺着散乱的发丝滚落下来,化成一片雪白的色泽,驱散她周身的黑暗,温柔地亲吻她。她听到有一个海绵般柔软的声音在轻唤她的名字,好像抛向落水者的绳缆,落在掌心,她紧握住,便被拉扯着飞速上浮。许久,许久,她终于浮出水面,空气充盈肺泡,睁开双眼,看到阳光撕裂云幕,天门洞开,烈火如雨。
“博,士……”
颤抖着念出那两个字,尾音坠入寒风之中,斯卡蒂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他怀里,找不到一点支撑,被重力拉扯着向下滑落。就在她将要跌落进尘埃的刹那,博士一把捞起她的双腿,右手从她腋下穿过,把她横抱在身前。
……
她躺在病床中央,好像那里是平静的海面一样。身体被冻住般,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可知觉却格外灵敏,上了油的锁那样转动。斯卡蒂感觉自己仿佛被抽离了什么东西,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连身下单薄的床单都压不出一点褶皱。
“她身体怎么样?”她听到了博士的声音,深沉、沙哑,语速缓慢,带着鲜明的疲态。她能想象到,他此时正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注视着她。
“数据上没有任何问题,”凯尔希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波动,比PRTS的电子音更加冰冷,“脑波的活动显示她处于快速眼动状态,也就是说,做梦。”
“和幽灵鲨很像……”
“没错,破坏力也很像,她把我们的船当成了海底的那玩意,凿了那么大的洞。可怜的阿戈尔,她曾经要直面那些东西……”
“现在也仍在面对……”
斯卡蒂听到房门被推开,然后是皮鞋踩过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已到了她身边。椅子吱嘎作响,手背传来了有些粗糙,但格外温暖的触觉,就像是被一团暖流包裹住。
“若我是她,”凯尔希深吸了一口气,“醒来之后的第一眼,绝不想看到你。”
“我知道……”他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干枯的指节,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让我多陪她待一会吧。”
这是梦吗?还是现实?斯卡蒂不知道,现在,她只想紧紧抓住那温暖,永远也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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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蒂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自己一直在梦中徘徊。在梦里,博士总是会踩着夜幕的韵脚,和着晚风来到她身旁。他会打一盆烫手的热水,浸透毛巾,再拧干,褪下她的衣服,一点点擦拭她的身体。然后,他会亲吻她的头发,她的手指,她的唇,坐在床边,对她说一些甜言蜜语,讲些小孩子睡觉时才会吵着要听的童话。总是没有讲完,就趴在床边睡着,陪伴她直到天亮。
有一次,他哭了。他牵起她的手,在唇边亲吻着,沉甸甸的泪珠静谧地流淌,砸在她的手背上,在她心中下起了大雨。那一刻,斯卡蒂在心中祈祷,祈祷自己不要醒来,这样,她就可以留住那个愿意给予她绵绵爱意的博士,哪怕那只是一个虚妄,一场梦。
可她还是醒了。
没有人温暖她冰冷的手心,没有人为她默默流泪,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她自己,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苍凉的雪白,她就像是被上帝遗弃在冰原中的一颗棋子,孑然一身,无人牵挂。
她理应像往常那样,轻叹口气,接受现实,但,抬起梦中被他紧紧握住的右手,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微凉的感觉顺流而下,在洁白的床单上滴落几片灰色的晕染。
宁可一睡不醒。
在床上辗转,斯卡蒂试着让自己重新滑落回梦中,可终究徒劳。她只好起身,挪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病房。刚一推门,就与亚叶迎面相撞。
“啊,斯卡蒂!你终于醒了!”
那欢快的叫声就像从舷窗外洒落进来的阳光,对孤独的她来说,过分闪耀,显得那样得不真实。斯卡蒂没有去看亚叶那兴奋的笑脸,她的目光落在了亚叶身后,那名坐着轮椅的小女孩身上。她正是那天任务中保护的要员。斯卡蒂记得很清楚,她实在是太特别了,留着染成墨绿的短发,穿着价格不菲的名牌服装,在车上分享连杰西卡都称赞连连的点心——斯卡蒂没吃,因为她一个人呆在车顶。听说,她是黑钢某位大人物的孩子。
而现在,女孩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右腿缠着绷带,小腿外侧是一截打满了钛钉的钢梁,深陷在比她还高一头的轮椅中,披头散发,面色苍白。
她伤得好重……
女孩躲在亚叶身后,搂抱住亚叶的腿,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斯卡蒂,像是在审视什么可怕的东西。
“亚叶,她……”
看着小女孩的那条伤腿,斯卡蒂想向亚叶询问女孩的伤情,但话语哽在喉咙里,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最后,只能懊悔地把唇瓣咬得发白。她害怕听到亚叶说她再也无法站起,往后余生都要与轮椅相伴。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血,我只会给大家带来灾祸……
“呃,斯卡蒂,你是不是之前作战的时候太凶了,把孩子吓到了……”
亚叶尴尬地笑笑,摸了摸女孩的头发,想为斯卡蒂找个台阶下,可话没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她发现女孩抓着她裤子的双手正微微颤抖,亚叶顺着女孩直勾勾的眼神望去,斯卡蒂天鹅颈般雪白的脖子上,浮出了一层铅灰色的……
斯卡蒂抬起手,覆到两人异样目光所聚焦的地方,指尖触到了光滑而粗糙,矛盾的触感。她意识到了什么,嘴里嘟囔了声抱歉,就转身跑回了病房,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里。
她站到洗手台前,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脖颈上生长着一片突兀的灰白,在灯光下折射着黯淡的光。她想起歌蕾蒂娅颈后的鳞片,那是转化的标志。海母在她身上铺下了闪亮的鳞。
如果那些幻觉,都是真的,那我……
我就是……海母……
虚脱一般滑坐在地上,斯卡蒂踢蹬着双腿,像是要逃避着什么似的,艰难地把自己挪到墙角。她举起双手,伸到颈后,使劲抓挠那片鳞,抠出深浅不一狰狞的创口,才刚刚愈合的指甲重新劈开,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滴落在地板上。封闭的卫生间被血腥味填满。
……
用冷水洗去黏在身上的血迹,把已经撕烂的病号服丢进垃圾桶。她赤裸着走出病房,在走廊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血红脚印,吓得护士们躲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她到急诊室,取了医疗箱,按部就班地给自己上了药,在颈上缠好绷带。
她决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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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辞呈通过电子邮箱发给博士,斯卡蒂端坐在书桌前,等待回音。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博士将会给她怎样的答复。他会同意吗?还是会拒绝?会质问她为何离职?或者……她自作多情地想,也许他会撂下手头的工作,慌慌张张地冲过来,抱着她,乞求她不要离开。
但,无论他是否同意,无论他如何挽留,斯卡蒂已下定决心。
终端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到了博士的回信。
“今晚六点来一趟医疗部,最后采一次血。”
读罢,她不禁哑然失笑,即便是这个时候,他想的,仍是从她身上榨取最后一点价值。看来,自己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一只可以随意丢弃的玩物。
她重新从衣柜底翻出了猎人的装束,用毛刷一点点掸去上面沾着的灰尘,穿到身上,硬邦邦的布料相互摩擦,发出难听的噪音。扣上帽子,她站到镜子前,看到裤线那侧有一片白色痕迹。她伸手想要蹭下去,可指尖刚一触到,她停下了。
她想起来了,那是博士签下她那天,给她的合同,她把它折好放在兜里,再也没动过。那纸片就这样慢慢压成了纸絮,渐渐与裤子融为一体。凑近些,还能看到钢笔的墨水,隐约辨出博士的字迹。
若他能像这张纸一样,只粘在我身上该多好。
斯卡蒂苦涩地笑了起来。她与博士,就像温度和盐度不同的洋流,即便短暂相逢,最终还是会向着相反的方向奔涌。但是,在交汇的一瞬,能够伸出手,短暂地触到那么一丝温暖,她已心满意足。
斯卡蒂俯身拉起带子,把躺倒在地上的大剑拖到身前,剑尖在地板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她一只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抓住未开刃的那段剑体,努力抬了几次,才勉强把它靠在行李箱旁边。松手时,食指不小心划到了剑锋,刺痛让她不禁皱起眉头,皮肤裂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
这把陪伴了她多年的剑,原本只需一只手就能举起,背到身后,可不知为何,它此刻竟变得莫名地沉重,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举起它了。
曾经,我举起它,是为了阿戈尔,为了我的家人,我的血亲,我的胡安。后来,我举起它,是为了罗德岛,为了博士,为了同事,为了他们治愈这片大地伤痛的理想。我想用这把剑去保护我爱的人,这是我存在下去的意义。可是现在……
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柔软而狰狞的庞然大物,即使闭上双眼也无济于事。祂已与她融为一体,她能感受到祂的血液正冲刷着血管,祂的低语在叩动着心房。她已生长出鳞片,很快,梦魇就会自沉睡中苏醒,从坟墓里爬出,用狂躁的,近乎谵妄的哭号将她吞噬殆尽,把她变成Isharmla,变成祂。
继续待在这里,最终只会伤害他人。我要回家乡一趟,回到那在海底沉眠的玻璃城堡与石英拱门之间,去那洋流拐弯的地方,让海水浸润我干燥的皮肤,涤净我身上的干燥与污秽。我要在珊瑚间舞蹈,与鱼群嬉戏,度过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然后……
斯卡蒂重新握紧了剑柄。
然后,我会死去,被鱼群肢解,被虾蟹啃噬,骨头会被时间碾作白色的尘埃,随着洋流飘荡整片大海,终有一日,我的一部分,会回到阿戈尔,回到我的家。
……真是颇有种英雄陌路的意味,她想。
时针撞了六下,已到了与他约定好的时间。斯卡蒂起身前往医疗部。路上,她不时伸出手来,划过光滑雪白的墙壁,直到指尖都磨得发烫。
博士已在检验室里等候,他坐在窗边,用手轻轻拨开一小片落地窗的叶片,落日的余晖从那条窄窄的缝隙中照射进来,在他黑色的眸子中涂上了虚妄的光明。斯卡蒂僵立在门口,心里打着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进来吧。”
博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转过头,与她遥相两望,低声说道。斯卡蒂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心跳平缓下来,走进了检验室。
离职为何提得如此突然,没有一点预兆,近卫干员本就数量紧张,你这一走更是让战力捉襟见肘,写了一半的论文也只能作废。博士似乎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只是一味地抱怨着这一走了之会给他带来了多少麻烦。斯卡蒂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想过,她单薄的肩膀,扛不住他强加的一切。
他从配药室里取回了注射器和止血带回来,却不见采血管。还没来得及疑惑,博士就把自己的袖子挽了起来,然后将注射器递到了斯卡蒂手上。那支注射器还冰冰凉凉的,里面是暗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像是血液。
“凯尔希教你们的那些东西没忘吧?”
说着,他为自己系好了止血带,手臂上凸起青色细蛇般蜿蜒的血管,仿佛还会随着心脏的跳动而颤抖。
"这是什么?"
“悬红,治疗贫血的。”
他随口答道,拿起桌边消毒凝胶的瓶子,挤了一点在肘窝上。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
“我想让你来,斯卡蒂。”
他的嗓音被烟草熏得清冷而沙哑,像是灰尘落在了旧唱片机上。斯卡蒂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就算是我,最后,为他做的一件事吧……
她捏起了针柄,小心翼翼地把针尖贴在博士的皮肤上,斜着穿刺进去,针尾后的输液管中返出暗红色的血液。刚来罗德岛的时候,斯卡蒂参加过新干员的战地急救培训,开辟静脉通道难不倒她。
“嗯,然后慢慢把血推进去。”
“太不规范了,博士,哪怕用注射泵呢。”
斯卡蒂努力挤出一个苦笑。博士对她的建议不置可否。
注射器被推到底,博士从桌角的不锈钢罐里取出两支棉签,按着拔出了针头。看着鲜血因张力在针尖处聚成的血珠,斯卡蒂抽了抽鼻子,她似乎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一股莫名的凉意从脚底升起,沿着神经蔓延而上,渗入脊髓。她伸出手,想拿起针头看一下,却被博士抢了先,他抓走注射器和输液管,一股脑丢进了脚边的锐器盒里。
“不是说要给我采血吗?怎么……”
“其实,继续给你采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博士说着,弯腰把椅子挪近,两人的膝盖贴在了一起。“现在只知道你的血不会和其它血型发生溶血反应,以及外周血中有大量多能干细胞。但我们依然无法解释深海血脉的作用机制,其中秘密,恐怕只有阿戈尔的科学家才懂,可是,阿戈尔已经销声匿迹,找不到了。只留给我她的女儿,可她,也要离我而去了。”
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脸颊,他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眼角。斯卡蒂抽了抽鼻子,她本能地眷恋起博士身上苦甜的烟草气息,突然很想与他亲吻,想用牙齿在他脖颈上留下深红的吻痕。也许这么做了,他就不会忘记她,她就还可以作为回忆,活在他身边。可是她做不到,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在他面前落泪,她怕下定的决心会动摇,舍不得离开。她只好把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直线,用沉默强压下内心的躁动。
“已经一分钟了,”博士缓缓开口,声音幽暗低回,“现在,你就算把我胳膊砍下来,也来不及了。”
“什,什……”
“刚刚那支注射器里,是你的血。”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博士的嘴角早早勾起一抹胜利的笑容,像是在庆祝着阴谋的得逞。
“你,你说什么?”
她哆嗦着,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领。
“你刚刚亲手,把你的血,注射到我的身体里,斯卡蒂。”
“不,不对,不是!是你骗我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疯了吗?”
斯卡蒂颤抖着叫嚷起来,音调高亢而尖锐,浸透着浓郁的恐惧。脸颊,以及本就腥红的眼眸,都在歇斯底里中烧得通红。
“我想,改变你的命运,斯卡蒂。”
命运,我的命运……
深海模糊的恐惧,坟墓朦胧的怖慑,往事,幻灯片似的,一幕幕在眼前浮动。她的家人,她的战友,她的胡安,她曾拥有的一切,都被她身体中流淌的,带着诅咒的血脉,杀死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我不需要!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吗?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我的血,我的血会引来怪物!它们会吃了你的!它们会把你的四肢咬断!会把你的头骨嚼碎!你没见过!你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明明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了,为什么……”
门闩本为保护他而紧锁,可他却亲手将其拉开,在那漆黑的瞳孔中,他的义无反顾分毫未减。斯卡蒂的声音越来越小,愤怒的控诉滑落为悲伤的自言自语,最后,只能单调而悲哀地呢喃着重复的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
“斯卡蒂。”博士轻轻叫她,搂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右手垫在脑袋后面,怜爱地抚摸她的长发。斯卡蒂感到头晕目眩,失去力气,摇晃着坠入他怀中,好似他双臂下罩着的一只折翅的小鸟,轻飘飘、毛茸茸的,带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将头靠进他的肩窝里,泪水涌上双眼,顺着眼角无声地滚落。
“斯卡蒂,你在睡梦中对我说,你这一生中所有的苦难,都来自身体中汹涌的,深海的血脉。它带着来自远古的诅咒,会让你给身边的人带来灾厄,会让你向它们转化。你说,你是Isharmla,而这,是你的命运。”
“我从不相信命运,斯卡蒂,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的血不会带来灾厄,你的血,也不会让你变成海底那晦暗的怪物。你不是Isharmla,你永远是斯卡蒂。”
“我需要你,斯卡蒂,别走。”
博士轻轻拉扯着斯卡蒂的长发,让她抬起头,吻上她了无血色的唇。斯卡蒂朦胧的视线凝滞在他低垂的双眸中,泪水滑落进唇角,在交缠的舌尖染上苦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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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目送着女孩跑向父亲的背影,还有面前那座喷吐着黑烟的,属于黑钢监事会的护卫舰,斯卡蒂长长地叹息一声。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小时候,她也像那个小女孩一样,喜欢奔跑着扑进母亲的怀抱。后来,她只能去停尸间里拥抱冷冰冰的尸体。
事情因她而且,再由她亲手结束,理所应当。在任务单上打下对勾,斯卡蒂揉揉发酸的眼睛,下令小队原地休整。虽然黑钢护卫舰火力范围内不会有不长眼的家伙,但她还是让雪雉放飞了警戒用的无人机,并向狙击组分配了哨岗。
“有了上次的经验,你变得更加成熟,更像一名领导者。”那名身材高挑,皮肤雪白的阿戈尔,拎着大槊站到了她身旁。“大地对猎人是温柔的,即使犯了错,也还有补救的机会,而不是被嚼得只剩骨头渣。”
也许是因为那次搜寻一无所获,让她对阿戈尔那业已动摇的忠诚裂出了一道难以掩盖的缝隙。归来后的歌蕾蒂娅,说话时总是带着些许幽怨的语气,看人时的眼神也像是生吞了条死鱼那样难受。只是她自己还没察觉到。
“谁能想到,阿戈尔的女儿,最后,却要在大地的庇护中生存。”
“阿戈尔的女儿,也流着深海的血。”
歌蕾蒂娅长叹了口气,不知是对斯卡蒂说,还是自言自语。
“是啊,深海的血。”斯卡蒂摊开手掌,食指指肚上那条伤痕仍旧鲜明,隐隐作痛。那受造而用来毁灭深海的武器,同样会伤害到她。
“掌控手臂容易,掌控心灵却难……”
“谦虚谨慎,坚定信念,你,以及那个疯子,倒还可以欢度余生,”歌蕾蒂娅的鼻腔中哼出一声不满,又跟着补上一句,“我会监督你们,若不能,我将履行职责。”
说罢,她将大槊重重地插进封冻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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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m!
刚一开门,灯就砰地打开,眼睛还未适应强闪的亮光,跑调的生日歌便已唱响。亮闪闪的塑料片,蛇一样七扭八歪的彩色纸条,有着刺激性气味的不知名泡沫,一齐喷洒在她身上,把衣服染得五颜六色。看着满食堂的干员为她展露笑颜,斯卡蒂呆愣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该露出什么表情。
“说点什么,斯卡蒂,别让大家傻站着。”
歌声稀稀拉拉地停下,人群中响起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已不再穿轻飘飘的修女服的鲨鱼咧嘴冲她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让人想起她那把雷姆必拓刨矿机上锋利的锯齿,不知咬人时是否也像切割那样疼痛。
像是被海浪拍打着撞在岸边的礁石上,斯卡蒂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出生日期,整个罗德岛知道此事的,可能只有博士——签下她时,那张合同上写了的。
她咽了口唾沫,轻启粉唇,含含糊糊的地说了些谢谢、不用这么麻烦之类的话,视线越过干员们,想要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只看到食堂侧门摇晃,衣摆留下了一道雪白的残影。
格拉尼在生日蛋糕上插了三十二根蜡烛,满脸认真地说少插一根会越活越年轻。煌朝着蛋糕吹了口气,烛芯跃起幽微黄焰,雪白的奶油烧出褐黄,写着斯卡蒂名字的巧克力饰牌也跟着融化。她吐吐舌头露出一个歉意的笑,然后就让招手让风笛关了食堂的灯。
鲨鱼抓着她的双手,教她怎样在胸前合适的位置合十,教她要先念祷词,这样许下的愿望才会灵。可斯卡蒂根本记不住,她学着鲨鱼的口型咿咿呀呀地哼了几句,就在迫不及待地心中默默地许下愿望。
吹灭蜡烛,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斯卡蒂已不见了踪影,而蛋糕的奶油裱花被调皮地挖走了一块。
总算趁着短暂的黑暗摆脱了身边簇拥的同事,从那扇侧门出去,斯卡蒂舔舐着指尖的奶油,一路循着烟草的香气,来到甲板上。
夜幕笼罩下,她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靠在消防扶梯上,身边陪伴着一点火光。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嗯?嗯,我出来抽支烟。”
他摆了摆手,指尖那点火光在黑夜中划出橘红的弧线,随着烟雾的缭绕而忽明忽暗。斯卡蒂慢步走过去,博士模糊的面庞渐渐清晰起来,她始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透过烟雾看出什么似的。可直到两人相撞,胸膛紧紧贴在一起,连心脏都融融齐跳,他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片淡漠之色。
他还是那个无爱之人,没有什么改变。斯卡蒂心中有些苦涩,她知道自己与他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可还是忍不住靠近,去短暂地拥抱那份不属于她,也许,也不会属于任何人的温暖。
把脸静静地埋在他的胸口中,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交换彼此的体温,斯卡蒂努力嗅着,他身上那浅淡烟味,和夹杂其中的薄荷香气,身体像室温中的黄油一样慢慢软化了下来。云影疏淡,明月如霜,夜幕笼罩的甲板,只有自己与博士,她可以坦诚得像脚下平坦的积雪,不带半点掩饰。
博士撩开风衣,拉扯着半边衣襟包裹住斯卡蒂的身体,右手习惯性地爬上她的头发,五指插进发丝间,从上到下慢慢梳理,掸去上面沾着的细碎彩纸。
“生日快乐,”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许了什么愿?”
“……我想,现在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我……我希望所有干员都好好的……”
“只有这些?”
“呃……”
博士喉咙里泛起一阵迟疑,平时总是高高扬起的眼角低低地垂落下来,像是被雨水打湿而枯萎的枝桠,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尖触在斯卡蒂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颊上。
“我还希望……希望你不再孤独……”
他声音中竟染着一丝丝的怯懦,还没说完,就把头转向了一边,躲避她的视线。棱角分明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斯卡蒂知道,他在故意克制着自己不去说出更多。
“我已经不孤独了。”
她踮起脚,在他冰冷的耳垂上落下一个湿热的吻。
“我的血亲,就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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