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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德拉的监禁调教 chapter12

[db:作者] 2025-11-02 10:49 p站小说 9140 ℃
1

  如果你的灵魂已死,那么
  你正活着的是谁的生命?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那个人?
  ♢
  耳边轻轻一声响,咔嚓,将蔓德拉从睡梦中惊醒,她知道那是男人按下了打火机,准是又坐在床边抽烟。她眯着惺忪的睡眼,从从床上爬起,双手摸索着伸向身旁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搭上他宽大的肩膀,再慢慢把脸颊也贴了上去。
  “醒啦?”
  他稍稍侧了侧身子,唇边呼出一缕滋味苦甜的烟雾,然后从口中摘下燃了一半的香烟碾进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这才转过头来,在晨曦灿烂的朦胧之中,轻轻地笑。
  “嗯……”
  懒洋洋地答应,还想再要多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亦只好来回蹭他留着星点胡茬的下巴,扎过脸颊的时候痒痒的,很舒服。她想,也许是昨天在野外交合之后的告白已将所有言语燃烧殆尽,从今往后,自己和他可能只剩下老夫老妻般不言自明的默契,激情与浪漫也会逐渐变成柴米油盐的日常琐事。听来无趣,却是前半生苦苦追寻而不得的平凡。
  从床上坐起,臀下还是一片温热的刺痛。她咧着樱色薄唇,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想多了,她对自己说,他不会让你舒舒服服过小女人的日子,他依旧会用刑房里那些东西折磨虐待你,依旧会在一切结束之后抱着你心疼地哭泣,这就是你爱他的代价。
  只是现在的她还不知道,爱他的代价,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多,煎熬,还会更久。
  洗漱,梳头,少女把头发扎成马尾辫,赤裸着身体套上雪白的围裙,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烟火气,在灶台前兜兜转转,伴着项圈铃铛的响声准备早餐。男人则坐在餐桌旁继续啃他的大部头。温馨的清晨,一切如常,本应如此。
  可命运是躲不掉的,它会自己找上门来。
  咔哒,咔哒——正在切菜的少女,猛然竖起圆圆的猫耳,她隐约听到了高跟鞋踩过地板的声音,就在外面的走廊,由远及近,鼻子也嗅到了菲林同类的气味。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与气息,是凯尔希吗?少女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菜刀,随即又松开放下,回头看了看手捧书本的男人,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往自己这边瞅,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步步紧逼。蔓德拉故意眨眨眼睛,扭起小屁股,不出所料,他果然起身,亲昵地贴了上来,把她压在煮着粥的灶台旁,掌心覆上还残留着红印的臀峰来回抚摸,手指轻握,丰满的臀肉就如酥酪般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干嘛?小色猫?在诱惑爸爸?”
  “人家才没有呢……”
  装出楚楚可怜的表情,用娇滴滴的声音解释,反而更能激起他的欲望。男人用指尖勾起少女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裹挟着烟草气息亲吻上她雪白的脖颈,一边贪婪地嗅着她的体香,一边用舌头仔细地舔舐掉皮肤上因炉灶热气而渗出的晶莹汗珠。
  蔓德拉用双手紧紧搂抱着他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在耳边娇声喘息,可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此处。她听着脚步声离这里越来越近,余光瞥到门外的有一抹绿色悄悄闪过,随后装模作样的敲门声响起,男人猛然从热吻中惊醒,还来不及回应,凯尔希就这么推门走了进来。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凯尔希,曾经在深池的时候,她就看过鼹鼠从情报部门挖来的有关乌萨斯内卫的信息,其中提到过这位勋爵大人,是能从后背召唤出源石蝎子的怪物。经过了多日的试探,她终于忍不住露面了吗?只是这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多少有些不堪,自己没有半点体面可言,而她显然也没做好心理准备,看到在厨房里行苟且之事的两人,就这么愣在了原地。目光交汇的刹那,蔓德拉感觉空气中似乎有丝丝缕缕的电流噼啪闪过。一两秒之后,凯尔希终于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迎着蔓德拉的视线,往里踱了两步,抬起一双翠绿色的眸子打量少女片刻,随即望向楼抱着她的男人,并不说话,只是歪着头使了个眼色。他松开手,去床边拿了衬衫披上,敞着怀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带上门的时候,她还转过头,朝穿着裸体围裙的少女送来了无奈的一瞥。
  “你昨天没来上班?”
  “你没必要用问句。”
  门刚一合上,蔓德拉就握紧项圈上的铃铛,踮着脚尖来到了房门旁,听到凯尔希率先开口,随即又被男人硬生生地怼了回去。俯下身子,双手扒着门框,猫耳一抖一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两只眼睛凑近了微敞的门缝。她看到男人正靠站在墙边,表情稀薄,而对面的凯尔希则吊着眼角,紧紧抿着嘴唇,侧过一边的脸庞已显露出了些许愠色。
  “你……”凯尔希轻轻叹息一声,稍稍止住怒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然后才接着说道,“你没有之前的记忆,社会化训练几乎为零,各方面表现幼稚,容易受到本我原始的力比多的驱动,所以我不怪你。但你至少要按时工作吧?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
  没有之前的记忆?
  凯尔希脱口而出的那短短几个字,不啻于一记重锤砸落在蔓德拉的胸口上,就连心跳都跟着慢了几拍。少女怔在原地,呆呆地窥视着男人的双眼,他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挪开了视线,像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我也是没想到,你的品味竟然会差到这个地步,本以为你会有更高的追求,现在看来……呵,也怪我,竟然还对你空怀期待,以为重新开始,我们还能像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如果你大清早来只是为了数落我,那你可真是比我想象得更加无聊。”
  男人摇着头说道,目光不受控制地向房门斜了过来,这小动作也没能逃过凯尔希的眼睛,她向前一步,挡在了他身旁。
  “你的保护欲已经写在了脸上,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你正变得脆弱,感性,这不是罗德岛的指挥官该有的品质。不要忘记,她不是你人生的全部意义,你还肩负着整个罗德岛上百人的性命。”
  凯尔希弯着唇角嘲讽,说完还不忘扭头向房间的方向送来尖锐到足以令人胆寒的目光。蔓德拉能读出那双溢满威严的双瞳后是怎样欲盖弥彰的蔑视,在凯尔希眼里,自己肯定就是个为了乞活而不惜出卖身体,扮作奴仆的下贱货,靠着美色把他迷得团团转,还不知餍足地霸占着他宝贵的时间……
  我是不是,太黏着他了。
  还来不及深思男人失忆的事情,少女又被凯尔希的话语说得自责起来。她委屈地低垂下眼角,收敛了热切的目光,未曾想过自己所沉沦的这段爱情竟会令他与凯尔希之间心生嫌隙。她突然觉得心里好矛盾,明明不喜欢她对男人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可又不希望他与凯尔希闹得太僵,因为,这里对于他来说,也是如同家一样的地方。自己小时候也会觉得家里太过窒息,也会和家人闹别扭,可是当失去一切之后才会幡然醒悟,在这片大地上,家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指甲扣挠着地板的缝隙,少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也许还是要保持些距离,让他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可还是会忍不住去回想他倔强地让电脑亮到后半夜的那段时光,还有他被排挤时不经意露出的黯然神伤。他在这里并不快乐,不是吗?
  “那是你们强加给我的责任。”
  “强加?想想阿米娅,博士,她可是一直把你当父亲一样看待,你难道忍心用失忆这种借口,假装你和曾经的自己毫无关系?假装你和我们毫无关系?”
  “如果你现在不能接受我现在的工作节奏和态度,我们好聚好散就是了,少拿孩子来压我,你不觉得可耻吗?”
  “不要说蠢话,博士,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对罗德岛,对这片大地意味着什么。”
  “是啊是啊,我重要,我了不起,所以就只有你们对我予取予求的份?你说完了吗?”
  “没有说完,博士,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把她送走?你知不知道你在房间里藏的这颗定时炸弹一旦被维多利亚人察觉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一直有人在对罗德岛进行渗透,从来就没有断过,你以为他们针对的是谁?”
  彼此宣泄情绪的争吵渐渐步入了正题。凯尔希说出这些话时的语气里,有股叫人嫉妒的气定神闲,她竟然能这样平静地道出那些格外残忍的话语,即便能感受到她在强压在胸膛中的怒火,可音调仍是古井无波般平淡,甚至毫无感情。
  她,果然想把我赶走……
  争吵声打断了少女的思忖,男人的声音陡然抬高了几度。
  “她离不开我,凯尔希,她需要我……”
  “是她离不开你,还是你离不开她呢?”
  凯尔希打断了男人未尽的话语,似乎不想给他继续解释说明的机会,她晃晃身子,白大褂的衣摆跟着甩出几道弧线,然后随口抛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男人张着嘴巴,半天都没能给予一个回答。
  “这也只是你的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罢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淡淡地说道,“把她囚禁在这里,你凭什么相信这是她的真情实意?其实你很清楚自己耍了怎样戏弄人心的手段,虐待之后再施与一点小恩小惠,说两句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情话,就能把心智不够成熟的小女孩耍得团团转。可是一旦她重获自由,接受教育,要不了多久就会识破你这幅虚伪的嘴脸。所以,你才死死抓住不敢放手吧。”
  不是这样的……他没有虐待我……都是我做了错事……他一直在教我念书的……
  屋外,凯尔希正一字一句地指控着男人的罪行,屋内,身为受害者的少女却在小声地为他开脱。双手死死握着门把手,她想冲出去,告诉凯尔希你说的都不对,我是真的喜欢他,真的爱他,我愿意把往后余生全部都献给他。可是那样又能证明什么呢?空口无凭,不过是进一步加深她的偏见罢了。
  “最迟到下个月,她绝不能再待在船上。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觉得自己和她是真爱,那你就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让她离开你,离开罗德岛,离开维多利亚,这是对她好,也是对你好。不再要为难我。”
  男人抿着嘴唇,沉默以对,凯尔希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
  “……千万,”她重重地说,“千万不要以为你加强了安保就万无一失,博士,罗德岛人力吃紧,这里又遍地都是探子,没有不透风的墙。”
  对她近乎威胁的话语,男人不予理睬,只是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就转身往房间走来。他推开房门,看到少女像往常那样跪倒在门前时,手上的动作竟停顿了一下,下一秒,那紧紧皱成一团的眉头舒展开,他又淡淡地笑了出来,走到跟前,一只大手温柔地覆上她的脑袋,就像是要向凯尔希证明什么似的,用力将她拥抱入怀。蔓德拉搂紧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结实的腹肌间,露出一只眼睛,瞧向凯尔希。她站在原地,看向这边,长长的睫毛掩盖不住震颤的瞳孔。
  你以为,我是寄人篱下,为了留一条命,才做这些苟且的事情?你以为,他是用了些操纵人心的把戏,把我这个一辈子都在上当受骗的蠢货,骗得团团转?不,凯尔希,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昨天还在哭着求我离开,你也根本不知道,他昨天躺在我怀里时那做错事小孩子般怯懦哀伤的样子……
  你更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别看我,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但我的爱,比任何东西都清澈,都漂亮,都专一。我一旦爱上谁,就是不顾一切,不惜性命的。我可以满足他所有的控制欲,为他而活,为他而死,这些,别的女人,给不了他,你,也给不了他。
  你输我太多了,凯尔希。
  ……
  他失忆的事情,少女没有过问,而凯尔希撂下的那些狠话,她也权当耳旁风,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无言地陪他吃过早餐,为他穿好衣服,拥抱,亲吻。分别的时候,他拉着房门,回过头来看着她,迟迟都不肯走,像是想要确定她还在似的。
  “我就在这,等你回来,哪也不去。”
  她低声安慰,男人的唇角动了动,但没有出声,只是牵起一个短暂而无奈的笑容,努力不让自己表露出疲态,仍旧装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没事的,有我在。”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又铭刻下一枚唇印。目送着男人离开,少女尽可能小声地合上门扉,落锁的刹那,她忽然想起那一夜,他笨拙地楼抱着她,在她耳边呢喃的话语——你不要想,求你,不要想……
  回到厨房,本应收拾餐具的,可她却鬼使神差地拾起案板上的菜刀,反手握住,将刀尖顶在自己胸口上。能感受到皮肉之下,心脏的跳动,沿着锋刃传递到掌心。许久,她突然怅然若失地松开了双手,尖刀掉在地上,雪白的皮肤留下了一点不起眼的红色。爱情这东西果然很可怕,哪怕只拥有过短短一个月——都会以为它永远不会消失,以为自己配得上拥有这些。
  都怪你,她说。
  我输不起了。
  ♢
  “没想到旁边的山上还长着野花生,就是有点小。”
  “我那份就不用了,你留着吃吧。”
  “啊,花生掉了。”
  左脚绊右脚,阿米娅装作站不稳,一把花生从捧在胸前的牛皮纸袋里撒了出来。她蹲下身子,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花生,顺手就揣进了男人的衣袋里。
  下班的时候阿米娅找到办公室来,主动提出要一起在船里散散步,尽管心里急着回去见自己最疼爱的小猫,可是小兔子的请求,他也实在不忍心拒绝,所以只好答应了她,结果这一逛就到了日落时分。瞅着眼前阿米娅那一脸无辜的笑容,再看看旁边紧锁的房门,他突然感觉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那我就收下了。”
  抬起手,放在那对长长的兔耳之间,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她右手紧紧扯着裙摆,羞涩地笑了一下,双颊染上点点红晕,那是年轻小女孩特有的,站在自己喜欢的男性身边时候的羞涩。
  “回去吧,太晚了凯尔希会担心的。”
  “嗯。”
  终于支走了小兔子,目送着她的背影跟随声控的灯光一路远去,男人的眼角流淌着一种无奈的温柔。
  回到房间里,这一次,蔓德拉并没有在门前迎接,她只是端坐在床上,扭过头,向他递来沉默的视线。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也没有办法再欺骗她,去相信凯尔希的最后期限,只是个永远不会兑现的谎言。
  “我们……”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轻轻抱了抱一言不发的少女,让彼此的气息萦绕在脖颈与发丝之间那些微小的缝隙。待她稍稍安心下来,他半跪在了少女面前,就像求婚那样,双手从下面勾起她的指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低垂着眼角,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在心底酝酿了许久的话,此时此刻却还是要犹豫半晌才能说出口。
  “我带你离开这里……”
  “别逼自己做这样的决定,爸爸。”
  她突然开口,打断了男人未尽的话语,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少女的双眸,他曾无数次就这样默默注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贪婪地享受自己倾轧而过时那其中深藏恐惧的震颤。然而这一次,她眼中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清澈,如无风的湖面,似倒悬的明镜,居高临下倒映着他的魂魄。
  “你应该还有事情,要跟我说的吧?”
  男人眨眨眼睛,咽了口唾沫,缓缓起身。床铺晃动,他就像一名刚刚丢了工作没法向妻子交代的丈夫,落魄地坐在了床头,宽大的肩膀松垮下来,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似的。蔓德拉主动贴靠上去,伸出左手,与他的右手紧紧相牵,十指交扣,这小小的动作给予了他足够的勇气,他舔舔嘴唇,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
  “你是说,失忆的事情?”
  “嗯。”
  蔓德拉点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轻轻一笑,像是在叹气。
  “想听故事?可我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我的整个人生,只有不过短短一年而已。一年前,我孑然一身从石砌的棺椁中醒来,像是被上帝弃置在这个世界的孤儿,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一丁点记忆,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米娅,是罗德岛的干员们。他们不惜代价,在燃烧崩塌的废墟间将我救起,说我曾是与他们并肩作战,值得托付信赖的人,然后,就这么把一无所知的我带走了……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和罗德岛曾经历过什么,凯尔希从不向我提及过去的细节,数据库也禁止我访问,去问干员,得到的也只有闪烁其词,他们在需要的时候把我奉若神明,背地私聊时却是对我恨之入骨,器重依赖,又处处提防……回想这一年的时光,总会让我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就像是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让我有种真正活着的安心……”
  蔓德拉一言不发,沉默得就像慢慢降临的漆黑夜幕,就这么默默倾听着他的讲述。她原以为,所谓的失忆,也许只是某种疾病,或者是在战场上遭受的精神创伤,只要努力对他好,一切都可以慢慢抚平,却没想到事实其实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残酷。在这片大地上,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任何一个人肚子里都有三天三夜的苦水想倒,就算是自己,在名为回忆的口袋里掏一掏,也还能找到几颗苦涩辛辣的糖果,可他,从没有这种奢侈。断断续续,一边说一边想,他很努力地试着从脑海中找出些什么东西与自己的女儿分享,可再怎么不吝言语,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抱歉,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他松开了牵在一起的手,揉揉眼睛,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一下,轻轻揽上少女的肩膀,她顺势倒在男人的怀抱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上,倾听着其中随缓缓道出的话语而产生的细微震颤,“你是对的,我没有办法下定离开的决心,我欠罗德岛一条命,我还不清……”
  “你不欠他们的,爸爸,谁都没有权力用过去来束缚你,何况是与现在的你毫不相干的过去。你留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还有你在乎的人,还有你在乎的事,不是吗?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尽管,这份责任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少女伸出小手,去抚摸男人微湿的眼角。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蠢,她可以明白男人深藏在内心最隐蔽之处的惶恐与渴望,如浪潮中溺水起伏的落水者,不顾一切想要去抓住,抓住可以确定的东西,就像自己,也曾死死抓着什么东西不放……
  “我宁可自己永远也不要还清这笔债,永远也离不开,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一厢情愿地相信,你也会永远欠着我,永远也离不开我。其实,凯尔希也并没有完全说错,我不敢放手,是因为害怕,怕你不是真的爱我……”
  “你也这么看我?觉得我只求一处栖身之所?觉得我只感激你救我一命的恩情?觉得我,并不真心爱你?可是即便如此,你也并没有把我捆缚在这里,你还是愿意教我读书,愿意带我出去,甚至,让我离开你?”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宁愿你去过普通女孩的生活,只当从来都没有见过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少女柔软的唇堵回到了口中,她像一只扑食的大猫,柔弱纤细的双臂突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将他按倒在床上,叼着他的舌头死命地啃噬吸吮,恨不得要用他口中掺着烟草苦甜的唾液去浇灌绽放热烈的爱欲之花。一丝刺痛像流星划过了神经之网,是她的虎牙刺破了他的唇瓣,金属的血腥味在彼此的舌尖上流淌蔓延之时,他突然意识到,这熟稔得不像小女孩的吻,带着本属于他的,寸步不让的狠戾。
  “对,你说的没错。”
  漫长的窒息过后,她猛然抬起头,自热吻中抽离,唾液在唇角间挂起一缕粉红色的丝线。
  “其实一开始,我对你就谈不上什么爱情,我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情,只是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过。在我失去了所有,无依无靠,甚至全世界都想让我去死的时候,只有你愿意向我伸出手。所以,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讨好你,因为你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依靠。但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当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真的恋爱了。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悄悄起床,去窗边看着星星哭,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无法接近的人,那个时候,你的眼神,真的好冷,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短暂地柔软一瞬,然后又变回锐利的锋、漆黑的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你亲近起来,你好像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我捉摸不透,追也追不上,就坐下哭了起来。”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真的挺可悲的,怎么就蠢得那么无可救药,爱上一个人,就非得把身体与心灵全部奉献给他才行。领袖已经把我害得够惨了,我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可是,可是我相信你不一样,我一直都相信你不一样,我相信只要成为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可以得到救赎,你让我看到了,我可以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希望,不再与仇恨为伍,而是去爱……”
  一开始,是为了抗拒以我的生命承担起来太重了的过往,到后来就不是了,我的灵魂好像找到了一个喷涌的出口以及理由,谁也休想阻止我在你布置的黑夜里飞翔,更何况是这腐败堕落的大地,休想。
  夜色沉醉的黑夜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也许,并不需要说出来,只要彼此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无需言语便足以让心意相牵。
  “我会去说服她的,再给我些时间。”
  唇舌在对方的口中伴着湿濡纠缠不休,男人在热吻的间隙认真说道,随即撕扯开自己的衬衫,任由纽扣崩落四溅,翻身将少女压倒在床榻上,看着她渐长的秀发散了满枕,在灯光下似一条含情脉脉铺展开来缀满细碎闪光的璀璨星河。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究竟谁是谁的主人,谁又是谁的奴仆……不,那些都不重要了,此刻的他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任由自己被包裹在这深邃温暖的甜蜜漩涡里堕落,一点点吞噬掉全部的理智、激情、爱欲,还有生命……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打破了这静谧黑夜角落里小小的喧嚣,还在肆意亲吻,痴情缠绵的两人同时止住了动作,也同时屏住了紊乱的呼吸。男人近乎本能地张着双臂,像成鸟保护雏鸟那样,将蔓德拉护在自己身下。
  是花生……
  有人在收敛气息小心接近,却未曾想会因为不慎踩到散落在走廊中的花生而破功。他挑起食指放在唇间,提醒少女不要出声,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踱至房门旁,手握门把,停顿了几秒,随后猛地拽开了门。
  外面站着的,是一名陌生的雄性菲林,他身材矮小,整个人深藏在一席黑色的长袍之下,只露出罗德岛制服那特有的青色袖口和裤腿,连脸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着双蓝色的眼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博士,凯尔希让我来找您……”
  “是么?看来你并不了解凯尔希,她从来只给我发邮件,而不会派人来……”
  话还没有说完,眼前这个被揭了老底的家伙突然迈出右脚卡在门缝处,同时挥起拳头冲着男人的喉咙打出一个刺拳,他下意识地后撤一步,抬起双手想要格挡,却被这虚晃一招吸引了注意力,对方灵巧地止住拳头,压低身子横扫过来,硬生生踢在他的小腿上,男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但凭着身高手长的优势,抓住了对方厚重的袍子,想要把他也一起拖倒在地,没想到那只菲林转身耍了个金蝉脱壳的把戏,眨眼间从黑袍下脱身而出,露出了一直藏在左手中的法杖,以及那一套穿在他身上过分肥大,还洇着鲜血的罗德岛制服。
  探子!
  “快跑!蔓……”
  他究竟是怎么混进来?这制服是哪来的?他对我的干员做了什么?无数问题从眼前闪过,他无暇思考。来者不善,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在意自己的安危,而是猛地扑向探子的右腿,想要牵制住他,同时回头朝着还在屋内的少女呼喊,可是连名字都没能叫出口,对方就抬脚踢在了他的下颌,一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整个人没了力气,瘫倒在地上。
  解决了眼前的麻烦,探子从男人双手的束缚中抬起右脚,走进屋内,警惕地四下扫视,没找到自己的目标。一阵凉风撩动发梢,他猛然转身,发现窗子开着,三两步跑到旁边,把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俯瞰地面,却找不到半个人影。
  “在你头顶。”
  伴随一声阴沉的警告,少女自天花板上一跃而下,攥在掌心中的尖刀在月光下闪烁着凛冽寒意,径直刺穿了他的血肉,卡在左肩的关节之间,干脆利落地废掉了一条胳膊。趁着他因疼痛和震惊而无力反击之际,蔓德拉一记高鞭腿带着破空的呼啸声踢中他的下颌,巨大的动能直接将他掷出窗外,还打翻了旁边斑鸠的小窝,鸟儿扑扇着翅膀遁入黑夜,只留下几片残破的尾羽。
  那名探子本以为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却没想到,在即将落地的刹那,竟有一股诡异的气流席卷着沙尘托举住了自己,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就又继续从两层楼的高度下坠。身体与罗德岛的履带亲密接触,几根肋骨应声断裂,锐利的痛楚如轰雷般在胸膛中炸开,疼得他差点晕厥过去。翻身滚落到地面上,倒了好几口气,总算缓过神来,他抓起掉在一旁的法杖,拔出扎在肩膀中的刀子丢到一旁,想要向密林深处逃跑,又害怕断裂的肋骨刺破肺脏或心脏,只能一瘸一拐,笨拙地挪动脚步,不时回头张望,看到舰桥之上,那名早已被口口相传成杀人魔女的少女,正伫立在窗前,就像一名骄傲的猎手,等待着身负重伤的猎物在挣扎奔命中断气。
  那冰冷如剑的目光,更令他相信,方才她救下自己,只是为了把他折磨虐待得更久而已。
  ……
  我认得他。
  锻造精良的法杖,伪装潜入的小伎俩,专打下三路的招式……
  黑棕部队,贵族的打手,深池的世仇。
  那,为什么呢?
  她扪心自问,明明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还是会下意识地施展能力救了那个傻子一命。少女举起双手,在面前摊开,看着因为动用源石技艺而微微发颤的指尖,正一点点变回饱经硝烟的模样,冰冷苍白,了无血色。
  别犹豫了!不能让他跑了,否则会给罗德岛带来大麻烦的!
  早上凯尔希说过的话还依稀在耳,如果让维多利亚知道自己身在此处,必然会给罗德岛带来政治上的问题。她骂醒自己,快步跑到男人身边,确认他的脉搏呼吸尚在,这才放下心来,用公主抱将他从地面抱起,放倒在床上,又掏出他裤兜里的终端,向凯尔希发去了救命两个字。
  对不起,爸爸,我要出去一下,等回来了,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我全都受着。
  留下这句话,她转身跃上窗台,在一片苍茫月色的照耀中,纵身跃下,狂暴的气旋在脚下如波纹般汇聚扩散,强风裹挟沙砾吹打过脸颊的瞬间,时针仿佛被拨回到了自己与过去彻底决裂的那个夜晚。
  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何,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她眼睁睁看着大地扑面而来,却怎么也控制不好下降的速度,没有办法,只好在落地的瞬间一连打了好几个滚,这才终于卸掉了多余的动能,勉强没有让自己受伤,只是,弄脏了他最喜欢的那件睡衣。
  不对劲,明明上次从这里跳下来还可以平稳落地的,怎么这次却不行,是因为太久没有战斗,变得生疏了吗?可上次我还带着伤啊……
  隐隐约约,她感觉自己的能力似乎变得不太稳定,连身体也跟着不适,心跳缓慢,体温很低,低到即便在初夏闷热的天气里还是忍不住打哆嗦。不过她没有任何退缩的打算,曾为战士的本能还是驱使着她克服一切不适,把生命化作执行任务的利剑,迈开双腿向那名探子追去。
  “小子!站住!我们可以谈谈!”
  不像阿赫莫妮,知道找沼泽密布的密林深处交战,这名探子多少有些学艺不精,慌乱之间,本能地选择了一条看似正确,实则昏了头的道路,那就是沿着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溪逃命。这里遍布鹅卵石,是蔓德拉施展能力的理想战场。
  “你他妈当我傻?你们杀我弟兄的时候怎么不说可以谈谈?”
  “操你妈,你们在贝尔法斯特伪装成深池干部到处装炸弹搞恐怖袭击,竟然还好意思说出这种不要脸的混账话?”
  蔓德拉一边怒骂,一边强忍下恶心反胃的感觉,强行发动源石技艺,将空气压缩在脚底,在蹬地的刹那炸开,让反作用力把自己撞飞出去,直接冲到了探子身前。那探子见路被挡住,几乎没有犹豫,马上就挥舞起法杖,不顾伤口血流如注,强大的源石能量波动从他体内释放开来,蹿升上法杖的尖端,在头顶的天空中绽放出一团团小太阳般的火球,将黑夜映照得明亮如昼,朝着她径直轰击过来。
  他力量强大,应该是感染者,可是速度太慢。对于行动敏捷的蔓德拉而言,简直就如同幻灯片般迟缓。为了不让火球点燃森林危及罗德岛,她故意放缓速度跑入溪流,踏水而行,引诱跟在身后的烈焰纷纷坠落入溪流之中,激起一片片白色水雾弥漫在半空。
  “跑啊!你接着跑啊,我把这里全都炸成灰!看你能往哪躲?”
  不行,不能这么拖下去。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闪烁着点点的灯火的舰桥,蔓德拉在心中默默提醒着自己。他的破坏力实在太强大了,万一他打不到人,恼羞成怒,把目标转向罗德岛怎么办?那艘破船能撑几下啊?
  “来啊!你不是黑棕部队吗?你就只有嘴皮子厉害吗?来告诉告诉告诉我,你们当年是怎么屠杀成群的老萨尔贡人的?你们是怎么击溃高卢的老禁卫军的?你们是怎么架起十六磅炮,吓住哪些原住民好剥削民脂民膏的?是怎么在巴达维亚玩弄特务手段,挑动感染者屠杀炎国人的?又是怎么辅佐领主坐在我们头上,敲我们的骨,吸我们的髓的?”
  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想要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同时全然不顾胸腹下有如刀绞的剧痛,强行用能力加快自己的移动速度,破开蒸汽,趁对方法杖散热的时机径直冲了过去。尽管无法释放预先编程好的复杂法术,但她依然能在挥手间用河滩边成片的鹅卵石打出火炮般的攻击,逼得那名探子无力还手,只能施展法阵防御同时连连后退,双脚几乎没有片刻着地。
  有好几次,发射出去的石头都可以直接打穿他的脑袋,但蔓德拉实在没有办法痛下杀手,只好分心偏移石头的弹道,凭空增加了自己身体的负担。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萌生了恻隐之心,是因为他还年轻?因为他弱得不够格?
  还是因为,自己心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仇恨?
  一枚石头击中探子的脚踝,他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倒在河滩里,硬生生呛了几口水,待艰难地爬起上半身时,蔓德拉已站在他面前。
  “别动……”
  她颤抖着紫绀色的嘴唇,手脚已然冰冷得失去了知觉,如果他要拼个鱼死网破,自己能否抗住,她不敢打包票,只好用尽最后的力气,强行发动荆棘之林,将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的石头都拖离地面,从四面八方对准了那名探子的脑袋,指望能用这种方法吓住他。
  眼见自己无路可逃,那名探子非但没有投降求饶,竟然狠狠地朝她吐了口唾沫,又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对!对!你说的太对了!我们打败过萨尔贡人,我们打败过高卢人,我们打败过炎国人,我们也打败过你们!你们塔拉人不是一直都很想复仇吗?来啊,杀了我啊!”
  他梗着脖子,故作强硬地叫嚷,走夜路吹狗哨,给自己壮胆。那一声声你们我们,听起来真是格外刺耳,曾几何时,我也傻乎乎地相信我是我们中的一员,可现在?我们已经不要我了……
  黑棕部队曾做的事,又和你这个小小的探子,有几分相干呢?我也真是蠢啊,把怒火都宣泄到这么一个和曾经的我一样,为人卖命的蝼蚁身上。
  看着面前的探子,再低头看看自己,蔓德拉想起了那一夜,阿赫莫妮站在自己身前的样子。现在的我,与她有几分相似?
  “唉——”
  她长叹一声,缓缓举起右手,其他石头纷纷落下,只剩一枚石块漂浮到了探子面前,然后,她握紧拳头,那块石头竟如橡皮泥般被捏成了一根带尖的石锥。
  “你是来做什么的?”
  将冰冷的石锥抵在他的胸口,能感知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发急促,恐惧都写在了脸上。从手上的纹身来看,他应该出身平民,也许不久以前,他还在工厂里冒着被钢水包砸死的风险拼生活,只是后来不幸患了矿石病,被驱逐出了正常的社会,只能到黑棕部队当个小打手,不太可能有贵族那种死扛到底的“美德”,那番叫嚣,已然是他最后的勇气了。
  “……截获深池的报文,说你已经死了,上级让我来这附近确认一下,仅此而已。”
  呵,阿赫莫妮倒是信守诺言,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电台被窃听了,估计要气的发疯吧。
  她自嘲地笑笑,接着问道:“这恐怕不是你的首要任务吧?那封报文应该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发出了,你一直拖延到现在才来找我?”
  “首要任务是窃取罗德岛治疗矿石病药物的前体和合成方程式。知道你在这,纯属偶然。真是没想到,深池竟然在和罗德岛合作……”
  他自言自语小声说出了荒谬至极的推断,这是底层情报人员常犯的错误,无力综合各方消息进行分析,最后只会一叶障目。
  “你错了,我不再是深池的一员了,我也不会再复仇了。”
  “你,你撒谎,”他还有些怀疑,可声音已然动摇,“你当我傻?肯定是深池故意制造你死亡的假象,把你留在罗德岛,方便以后合作。你也不想个好点的理由,忘记?我见过的塔拉人,就没有忘记仇恨的。”
  “随你怎么说,我只是不想再做拿着过往当借口剪息票的无耻混蛋了。但是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维多利亚贵族对我做的事情,永远不会。我要记住,不是为了我死去的亲人,不是为了我牺牲的战友,是为了父亲,为了塔拉人,为了维多利亚人,为了和我们一样,曾被那些杂种,踩在脚下的所有人。包括为他们卖命的你……”
  说罢,她慢慢放下紧握的右手,抬起头,仰视高挂在夜幕之上的圆月,那一夜,月色也是如此,温柔如绢。她缓缓垂下眼帘,纤长睫毛虚掩着瞳孔中流动的黯淡光泽,左手轻轻一挥,紧随而来的,就是一声凄厉的嚎叫,惊飞了树梢上几只看热闹的飞鸟。
  “这伤口足够吓人,能让你去后方医院疗养。放心,没有伤到骨头,先不要处理,给你长官看过后,再悄悄找瓶酒倒在伤口上,包扎即可。看在我留你一命的份上,回去就说我死了,能做到吗?”
  她踩过因鲜血而染上了猩红色的溪水,在一处干燥的石头上落脚,居高临下,睥睨着被石锥刺穿了手掌的探子。他紧紧握着受伤的那只手,一脸愕然地看着蔓德拉的脸庞,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起身。他抹去脸上的水珠,小心翼翼地后退两步,见少女没有动作,这才相信了她的话,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那……算我欠你人情,愿你长寿,魔女。”
  他举起那只留着血洞的手,咬着牙向她敬了个歪歪扭扭不成形的军礼。然后就飞也似的跑走了,背影隐没入密林之中,快得像是压根没受过伤。恭维是假,逃命是真,约定能否作数,她不敢肯定,但是至少……
  我,不再是曾经的我了。
  如果是爸爸,他也会这么做的吧,至于结局是好是坏,就让时间给我答案吧。现在,该回去了,蔓德拉。
  少女对自己说道,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从石头上跌落下来,沉睡在了黑夜之中。
  ♢
  他在禁烟的医疗部里抽光了一整包香烟,整条急诊室走廊里都弥漫着刺鼻的烟草味,呛得路过的当班护士连连皱眉。靠着墙身跌坐在地面上,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代表着抢救仍在继续的红灯以每秒两次的频率从眼前闪过,从清晰到模糊,再清晰,又模糊,一滴滴眼泪的诞生与消亡,只有他一个人见证。
  那灯光最终还是熄灭了,差不多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分,从群山后露出一条金边的骄阳烧得炽烈诡谲,朝霞把夜幕撕开了口子,呈现出一种幻灭的蓝色。
  厚重的铁门打开,走廊里响起了高跟鞋碾过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在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她什么时候开始阴阳怪气地骂人呢?说这里保存着大量纯氧严禁烟火之类的话?他想着,抬起双手,用掌跟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想要拭去眼尾闪烁的泪水,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涨红的眼眶早已将所有脆弱暴露无遗。
  “……”
  抬起头,看着凯尔希的眼睛,他想开口说话,可嗓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似的,又痛又涨,连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了,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才终于能发出声音。
  “怎么样了……”
  “ZPP和FEP升高,我给她用了二巯丙醇和EDTA,尿汞也高了,幸好肾脏没事。可以确定是重金属中毒。别太担心,常见的病,用药两三个疗程就会有显著改善,反弹再打络合剂就是。你明天开始给她喂DMSA,一日三次。”
  听到少女的病症并不严重,男人长出了一口气,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喉头的苦涩似乎也随之消解了半分。
  “预后呢?”
  “中毒来得很突然,可能和昨晚的交战有关,如果她不再使用那残害自己身体的能力,大概不会有事。只是这一次爆发性中毒来得太过猛烈,有些重金属还是亲脂的,大脑是否有损伤,还未可知。你不要太难过了。”
  “我没,我没难过……”
  他一边撒谎,一边使劲地把头往另一侧扭去,想要躲避凯尔希那莫名温柔的视线。她蹲下身子,用手上的文件夹挡在腿间,挑起食指,捻掉了地板上几滴余温渐消的泪珠,像是看不到他故作坚强的样子似的,抬起那总是握着手术刀的右手,伸到他背后,顺着腰身向上,轻轻摩挲起来。指尖柔软,可他却只感到锋芒在背。
  “一夜没睡,先在这里陪她休息一会吧,我给你清理出了一张床。”
  凯尔希话音刚落,男人就转过头,怔愣地盯上那双在晨曦下闪烁着柔光的眼睛,像是想要从其中窥探出她的口是心非,仅仅持续一两秒钟,又随即释然,点头答应。
  “嗯。”
  “病好了以后,还是得送她走。我可以理解你,没有记忆,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你想抓住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样可以给你带来安全感。可是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该为了自己的占有欲,让她身陷险境,立于危墙之下,在这里,她无法摆脱维多利亚的阴影。以前,你可以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可现在,都已经找上门来了。”
  男人沉默片刻,沉重地合上了双眼。
  “……我明白。”
  他用双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子,感觉自己就像是只散了架的牵线木偶,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在发出年久失修吱呀作响的噪音,就这么艰难地挪进急诊室,在最里面的病床上,那个他最想见到的人,正躺在数不清的仪器中间。
  “爸爸,肚子好疼。”
  她鸽子似的歪着脑袋,看着他缓缓走来,等距离足够近的时候,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男人短短瞥了一眼旁边的收拾整齐的床铺,然后径直躺上了少女的病床,将她揽入怀中,手指捋过毛糙的发尾,落在后背上,轻轻用力,让彼此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
  “爸爸给你揉揉,没事。”
  明知不会有任何作用,他还是徒劳地抚摸起少女的小腹。那些工厂排在河里的铅,让她神经细胞内的钙超载,施万细胞肿胀,太阳神经丛受累,腹部绞痛。她那么怕疼的孩子,只是打一下巴掌都会哭出来,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她的手脚总是颤抖,他竟然都没在意,谁能想到竟然是重金属中毒。
  “爸爸,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软软的小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平时总是带着温暖的体温,此刻却冰冷如霜。一股沉重的幻痛挤压在胸口上,伴随少女呼吸一下一下杵在心窝里。
  “瞎说,只是小病,很快就好。”
  他安慰着,声音却没有往常的笃定,明明是实话,可是说出口时却抑制不住而发颤尾音,显得自己那么像一个给将死之人编造着善意谎言的混蛋。是因为她总是提到死吗?看着少女痛苦皱眉的样子,他的思绪还是不可遏制地向着最坏的方向滑落。
  “我才不信呢……”少女嘟着苍白的嘴唇,努力地想要在病殃殃的脸上挤出一点点苦笑,“我这辈子总是在被骗,基里安老爷骗我有救济粮,结果根本就没有,爸爸骗我不会挨饿,结果他再也没有回来,阿赫茉妮骗我去伦蒂尼姆,结果只是让我去送死……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笨,因为我什么都不懂……”
  “别让我死在这里,爸爸,我不想死在陌生的病床上,求你带我回家吧,我想回橡木村,我想和他们埋在一起……”
  “我说过了你不会死……”男人淡淡地说着,感觉胸口里似乎有一团气被狠狠地揪了起来。别怕,别哭,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你是一个男人,你不要那么没有出息,你明知道她不会有事。“只是重金属中毒而已,已经用药了,你别自己吓自己。”
  他已经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在安慰蔓德拉,还是在安慰自己。
  “真的吗?”
  “真的。”
  “可是我害怕……”
  “我也害怕。”
  “医生也怕死吗?”
  他摇摇头,拥抱她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我不害怕死亡,因为死亡太简单了,所以我不害怕死亡。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没办法去爱,如果你离开我,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哪天早上,睁开双眼,我又一次忘记自己,忘记一切,世上再也没有谁记得我,我该怎么办……”
  “所以,凯尔希说得对,我就是条饿疯了的狗,好不容易抓到任我摆布的猎物,死都不肯撒口,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有一个人惦记着我,想要有个人来爱我。不惜做出这些无耻的事情……是爸爸没用,没办法让你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
  “你不用再担心忘记自己的,我会记着你的……”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已无力倾听他的自责,只是努力撑着病躯,慢慢念出安慰的话语,“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一无所有了,我不会离开你的,爸爸……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那本该在神圣礼堂上身着白纱宣誓永恒的话语,此时此刻,却是震颤在唇齿间细若蚊呐的呢喃。少女在男人的怀抱里,缓缓闭上了双眼,冰冷苍白的手臂像一条吊索,无力地垂在他的肩头,耳边除了监护仪的鸣叫,再无其他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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