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真有意思，难道NKVD可以有自己的独立想法吗？明明只是一把剑。”
银焰说话有些不客气。她不是很想和蓝帽子打交道，但她凭直觉，认为这位警官应该是“自己人”。自己人就好办了，可以实话实说，畅所欲言。她真实的想法就是这样，身为工具，就应该抱有工具的觉悟。
“像我们狙击手，只是一颗子弹。”,女人避开了她的话题，不接话，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我叫柳如絮。”,柳如絮将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看样子不准备和银焰握手。银焰也一样，只顾握着蕾姬的双手给她取暖。她们几个都够失礼的。,“中国人？”
银焰用字正腔圆的中国话问她。其实银焰挺惊讶，因为中国人会在苏联当差属实罕见。,柳如絮不认同不反驳，同样用汉语回答：
“可以叫我柳絮。”,……嗯。银焰不知道怎么接。有点尴尬。现在该做什么呢？银焰用稍微不那么露骨的目光悄悄打量她。她有耳洞，但是没挂耳环，毕竟她是警察，工作时间戴珠宝影响不好。话说她这是出来工作吗？监视银焰也在NKVD的部署之内？至于吗，派个少将出来？,想不通。银焰感到蕾姬的手已经被焐热，是时候告别了。于是银焰扭头问已经好久没出声的蕾姬：,“还钓鱼吗？”,“不钓了。”,柳如絮默默地看着她们，悄无声息退出她们的视线。蕾姬迈步跟上去，所以银焰也急忙回去收拾好工具，快步追上她们俩。奇怪的气氛尚未散去，银焰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都有够奇怪的，一件接着一件。未来还会有无数高官显贵争着上门拜访她，尽管她是个病秧子，定时炸弹，但只要她伤不到你，和她结交又有什么坏处呢。卖她个人情，说不定她还能保你一命。,话说这么说，银焰很疑惑柳如絮想从她这里获取什么利益。她坚信，如果柳如絮不主动来找她，她们二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道不同则不相与谋，银焰和她连朋友都做不成，同窗曰朋、同志曰友，两个条件均不满足。银焰的理想是让红旗插满全世界，柳如絮却要先拿这个现成的苏维埃开刀。柳如絮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是在担心银焰成为她的阻碍？,“钥匙给你。”柳如絮停下脚步，将一枚车钥匙交到蕾姬手中。然后银焰注意到停在路边的车：奔驰G级W460。在二十一世纪的俄国，想活命就要记住：决不能招惹大奔，因为喜欢开大奔上街的有两类人，一是内务部，二是黑手党。二十世纪的苏联没有后者，那就只能是NKVD。,“以前内务部的公务车是UAZ469B，这些年我到处托关系找人，总算给换成了奔驰大G。”
柳如絮看着银焰说，似乎有小小的得意。银焰不知道柳如絮为何要对她说这话，大概她是想说：你看我审美怎么样？,不得不说，柳如絮的审美确实超前，即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看来，1979年投产的奔驰W460也极具现代设计感，线条简洁明朗，将古典与豪华相结合，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而且苏联今年刚刚占领德国和奥地利——准确来说是几乎整个欧洲——夺取了生产线，能够源源不断地为军方和警方提供越野载具。莫斯科街头巷尾的大奔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每当看到报丧的黑乌鸦出现在自家附近，苏联人便没有不害怕的，上吊和开枪自杀的案例比比皆是，可以说是闻风丧胆。银焰想到这儿更讨厌这帮秘密警察了，但是又不能不理她，所以只是比个大拇指。,“Хорошо。”,蕾姬揉揉她的脑袋，安抚她，又对柳如絮说：
“你不是要去看望老师么？我送你回莫斯科大学。”,银焰震惊了：
“高材生啊！！”,此时银焰看柳絮的目光已经彻底不对劲了。这女人疯了吧？莫斯科大学毕业居然进了内务部？要知道尼古拉·叶若夫可是小学学历，亨里希·亚戈达没有接受过完整的中等教育，工程师出身的拉夫连季·贝利亚在这群文盲中间鹤立鸡群，而且他确实痴迷于建筑和工业工程，但他上的毕竟只是阿塞拜疆巴库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工学院。她到底是多么走投无路才会混成NKVD？虽然说她确实有这方面的才干吧，银焰估计，看她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少将，说明她天生就该干这行，就像银焰是天生的狙击手。,柳絮：“……我不是。”,“不要谦虚，你确实是高材生，心理系和物理系双学位，能读完一个专业就足够优秀了，何况两个。”
蕾姬坐上驾驶位，不光负责开车，还负责活跃气氛，居然成了三个人里面话最多的，放到几年前银焰根本就想象不出来。银焰稍微有些吃醋了，为什么蕾姬有那么多话对她说。拜托，这是个莫斯科大学的大学生欸，你不是说过要警惕她们吗？难道你俩有啥不可告人的关系？,柳絮却显得不怎么高兴。她让银焰去前面陪蕾姬，自己主动坐到后座，缩在角落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倚着车门，小声嘀咕：“……一个学位证也没有拿到。”,这恐怕就要戳到她的伤心事了，所以银焰假装没听见。她安静地注视着街景，发现柳如絮一直在通过后视镜看她。她的紫色眼睛和没有被围巾遮住的上半张脸都让银焰感到熟悉，银焰确信自己在人生前半段里见过她，却死活回忆不起来。,柳絮仿佛有话要对她说，但是一路上谁都没开口。等到了列宁山（麻雀山）脚下，能清楚看见“莫斯科七姐妹”之一的莫斯科大学主楼的轮廓细节的时候，柳絮就提出下车。
“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蕾姬熄了火，没急着放柳絮走。三个人在车里枯坐了很长时间，但银焰并不觉得气氛压抑。有种奇妙的因缘拉近她和柳如絮的距离，银焰很少能和陌生人处成这样，她对蕾姬都无法完全卸下心防，却没来由地想要对柳如絮开口倾诉，讲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讲她和蕾姬不同，并非一生下来就是独行侠，讲她如何在特种兵结业考核的时候独自露宿在雨林里，望着未受现代工业污染过的星空思念亲人。她的搭档和两位养父都尽自己之能疼爱她，可她仍然不满足，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这世上是否还有人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柳如絮的目光里流露出悲伤，还有慈爱。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言明的，银焰大脑的每个神经元都在通过电流告诉她，你可以无限制地依赖这个人。但是银焰不敢。多年以后银焰回顾前半生，对自己的评价是懦弱。这不怪银焰，应该怪蕾姬、柳絮、莫拉莱斯和鲍里斯，她就这么几个亲人，相互还往死里内斗。银焰不知道帮谁，帮自己亲爱的老公吧，她心里又确实积攒着气。不帮吧，银焰活着就真的没有意思了。,“你的头发长了。”
柳絮看的时间太长，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对银焰提了一句。银焰习惯性地看向蕾姬，她依赖蕾姬依赖久了，撒娇也是熟练得完全出于本能。
“姐姐，回去之后帮我剪。”,那一瞬间银焰感觉到，柳絮整个人周身的氛围突然颓废了下去。她仿佛认命了。蕾姬却目光灼灼地看着柳絮，很久以后银焰才明白蕾姬是在炫耀。,“我进去送你。”
蕾姬跳下车，首先为银焰拉开车门扶她下来，之后才轮到柳絮。蕾姬说要送柳絮回学校，银焰咬着手绢，妒意表现得十分明显。蕾姬又温和地安抚她：
“然后带你去参观校园。”,这主意不错，柳絮也有些意动。柳絮作东道主引路，门岗没查证件就予以放行。内务部的警服和帽子比什么通行证都好用，而且除了她，蕾姬和银焰尽管没背枪，身上也是有血气的。需要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才能凝聚出这种神鬼莫近的气场，在靶场练习练到百步穿杨也不行，那是假人，蕾姬和银焰杀的是活生生的人。,所以，这样三个人：一个NKVD、两个看起来像打手的家伙，走在校园里，未免得引起大家的疑惑：这是要去提谁的人头？,“你要先去看望老师吗？”蕾姬问。,“许久没有回来了。”
柳絮没有正面回答她。意思是先逛逛。,银焰不管不问，只专心走路。她的杀气直至走到罗蒙诺索夫的雕像前才收起来，柳絮和蕾姬带她来瞻仰此人，态度毕恭毕敬——好吧只有柳絮。蕾姬和银焰一样是个土鳖，甚至还不如银焰，银焰好歹懂些高中知识，蕾姬虽然认字，却连一天学也没上过。,“这是伟大的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罗蒙诺索夫，一位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被誉为“俄国科学之父”。”
同时也是一位罕见的能上历史教科书的科学家，银焰在课本上见过他。柳絮在这里熏陶了五年，对他的理解肯定更深，她弯腰鞠躬然后陷入了沉思。银焰趁此机会对蕾姬显摆自己的“博学”：
“莫斯科大学的全称是莫斯科罗蒙诺索夫国立大学，与其说罗蒙诺索夫建立了俄国历史上第一所高等学府，不如说他本人就是俄国第一所大学。”,蕾姬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点头，神情温顺，像养得娇纵、不怕人反而亲近人的小鸟。银焰比她年轻，论岁数银焰才是妹妹，但是银焰觉得，她好可爱呀，想揉揉抱抱，想……,柳絮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两个人在腻歪，柳絮撇了撇嘴，迈步进了主楼。莫斯科大学只有一栋主楼，36层、240米、5000多间房间，当之无愧“奇观”之名。楼里设施一应俱全，学生理论上可以在整个大学期间都不出来。这样一处世外桃源如今却被打破了宁静，柳絮抱着蓝帽子走在主楼里，所到之处人群作鸟兽散。银焰确信自己在许多人匆匆低头避开的目光里都看到了鄙夷，NKVD就是这么遭人嫌。其实进楼要脱外套，因为暖气很足，柳絮穿着风衣不仅很傻而且显得很冒犯，但是谁敢开口给一个NKVD指出错误？而银焰和蕾姬也是一样的打扮，如果想纠正她们，就有可能出现下面的情况：,“您好，这位同志，请问您在NKVD工作吗？”
“不是。”
“那您有没有亲戚或朋友在NKVD工作呢？”
“好像没有。”
“那您是否跟NKVD有些交往或联系？”
“有啊，前面那个就是。您究竟怎么了，是需要帮助吗？”
“没什么，祝您在学校里观光愉快。”,没人说话，连银焰都觉得无聊了，她是喜静没错，但这不代表她和朋友外出观光的时候也能保持沉默。她开始跟柳絮没话找话：,“你不热吗？”
“我怕冷。”
“巧了，我也有点，不过没那么严重，从小习惯了。”
柳絮听了银焰的话，不知为何瞥向蕾姬。银焰跳出来解释：
“她是蒙古人，蒙古-西伯利亚高压你知道吧？那里的寒流是真能冻死人的。”,所以蕾姬不怕冷，她用温热的手心握住银焰，还觉得不够，又将银焰的手捧在脸前，掰开盖住自己的嘴巴，在她手心里哈气。银焰被逗得发痒，嘻笑着抽回手，放到自己鼻子下面闻了闻，惊讶地说：
“薄荷味的欸，姐姐，你身上的味道果然都很好闻。”,柳絮此时的表情，不愧她是NKVD呢，就像个没文化的地痞流氓翻开了数学分析教材，一是“这写的都什么玩意”，二是“为什么我会看这种书”，三是“我这么垃圾干脆死了算了”。她的表情太过生动，银焰没法不注意到她。,“您羡慕了吗？对不起，我有些莽撞，我是想问您，您有像我们一样亲密无间的友人吗？”,柳如絮微微低下脑袋，伸手叫了电梯。电梯下来、柳絮踏进狭小（但空荡，因为学生都被她吓跑了）的电梯间的时候，柳絮终于说了话，要不是因为安静，几乎都听不见她的声音。,“曾经有。”,银焰忍住了没接话。你是心理系的吧？为什么还指望我安慰你啊。这么垂头丧气难怪当年肄业，也可能是因为肄业所以整段人生都变得灰暗了？,“……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我似乎来过这地方。”
在这座城堡，科学的殿堂和高峰，坐电梯都需要不短的时间。沉默的三人从电梯里出来，柳絮带着她们继续往上爬。银焰卷着自己稍稍长了的白发，对蕾姬耳语。她的吐气吹动蕾姬的白发，蕾姬侧过脸不说话，只用一双琉璃注视着她，眼中有涟漪泛起。
柳絮转身望向她们，迟疑了片刻。
“……Deja Vu，似曾相识感，每个人都会有。你太累了。”,银焰对这个观点不甚赞同，但是没必要争论。银焰准备心平气和、快快乐乐地过每一天，少说话有利于身心健康。还要多看风景，柳絮带她们来到顶楼，莫斯科大学主楼的最高处是一颗重达12吨的红星，包括一间小屋和一个展望台。柳絮的笑容明显真实了许多，她们并肩站在观景台上，柳絮指着远处，低声说：
“看，红场，克里姆林。”
从麻雀山能俯瞰整个莫斯科，但这里还称不上莫斯科最高点。远远望去，在被炸毁的基督救世主大教堂的原址上，作为共产主义划时代标志的苏维埃宫已经具备雏形，如果建成，将高达400多米，仅顶部的列宁像就有75米高。银焰捏着下巴，不知道在联想些什么。柳絮也安静了下来，露出怀念的神情。或许她在怀念学生时代，也可能是在怀念人。银焰没学过心理学，但是银焰知道那种神情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们是一样的。,银焰轻咳一声。
“我听路过的学生说，NKVD利用我们所在的这颗红星，装备高清摄像头，监控整个莫斯科的一举一动，是真的么？”,不光柳絮身躯一颤，蕾姬也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我从刚才就一直在你身边，怎么没听见有人这么说。然后蕾姬想到了她的病。银焰没病，这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所有当事人共同做出的最终结论。但是现在，她们需要她得病，就算没病，银焰的精神也已经被折磨到耗竭。银焰今天好不容易变得开朗了些，一瞬间又回到了原型。她用阴毒的眼神注视着柳絮，因为胸部发育太好、又当了十年的狙击手，她明显有些驼背，比若干年后活成机器人模样的蕾姬还死气沉沉，让蕾姬和柳絮想起一个词语。,风中残烛。,柳絮的表情很难过，从来只有柳如絮审问别人的份，而不是反过来。能把一个NKVD逼到这种程度，银焰无聊地想着，自己入驻克里姆林宫也不是没有希望欸。,“冤枉，根本没这回事，就因为当年我上学的时候喜欢来这里看风景，所以流言不知怎么就越传越离谱。我和以前的同学没有来往，而且他们怎么看我，我都管不着啊。”,银焰点头，或许是信了。柳絮见她失去了兴趣，赶紧催促她们离开。柳絮喃喃自语道：
“还是让他们把门锁上为好，以后不让人进了。”,银焰低声笑，笑着笑着开始咳嗽。蕾姬以为她着了凉，想脱下自己的外套为她披上，但是她们穿的本来就多，再加衣服就该走不动了。所以蕾姬轻轻抱住她。银焰在蕾姬怀里，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夏秋之交的莫斯科，突然唱起了曲子：,“山松——”,蕾姬和柳絮都诧异地停了下来。银焰的声音比平常要高，声调低沉，比起唱，更像念白，一句一恨，字字泣血。,“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银焰仍然自顾自唱着，她们俩听不懂，无法理解其中的感情。正是因为不能理解所以银焰才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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